内容详情
2025年11月15日
少年成长与淮剧命运的同频共振
□ 陈 明

几年前的一个傍晚,下着小雨。曹文芳给我打来电话,说要写一部剧团生活的儿童长篇。还说,已跟随淮剧团生活、采访半年多了。我能感受到电话那一端细雨如酥的温度。她说的这个团是一个县级建制的地方戏曲团体。我和这个剧团、这个剧种打了几十年的交道,她讲的人和事,我都熟悉,都能对上号。对这部新作,自然充满期待。
淮剧起源于清代中叶,在戏曲的长河里,它如一叶扁舟穿行于苏北里下河地区二百余年。曹文芳借少年之眼,凝视着这叶扁舟在时代的风浪中的沉浮与新生。糖河村的虞爷爷在秦小兵幼小的心灵里播下淮剧的种子,这个旧戏班的过来人发现了秦小兵的艺术天赋。而秦小兵在虞爷爷这里,记住了淮剧从哪里来,记住了“虞家班”的前世今生。那时,草根艺人游走乡间,从乞讨糊口的“门叹词”到民国20年苏北大洪灾,逃荒上海搭班唱戏谋生。抗战时期,新四军在盐城重建军部,刘少奇、陈毅组织文化人深入民间,发起新淮剧运动,创作演出一批抗日剧目,一个全新的剧种脱胎成型。新中国成立后,虞爷爷的女儿虞海翎这代演员以一出《九湾小镇》走进北京,让淮剧这个小剧种步入辉煌。到计划经济时代的逐渐走低,再到转型期的生存阵痛;而秦小兵、虎娃等少年后生,走进了艺校小淮班,正是对现实中淮剧乃至诸多地方剧种面临传承断代危机,亟须新鲜血液注入这一严峻现实的文学回应。秦小兵和他的伙伴们,所经历的学艺的艰苦、现实的困惑、人格的淬火、灵魂的洗礼,最终以抗战题材的现代戏《芦苇坡》再度唱响京城,正是淮剧一路走来,从低谷中挣扎、探索,几起几落的隐喻性写照。应该说,这部小说曹文芳是下了苦功夫的。跟随剧团生活采访半年之久,淮剧团的氛围、细节、服饰、化妆、道具,运用精准恰当,尤为可贵的是,她在淮剧的历史褶皱中,挖掘了三代艺人鲜活的形象,又让人物的呼吸与淮剧的命运起伏同频共振。
这种苦功,体现在人物塑造上。秦小兵的天赋,带着西乡湖荡的湿润和糖河大田的灵气。这个天赋少年,在虞爷爷的引领下,开始了他的淮剧人生。小说着力写出了秦小兵从懵懂好奇到渐渐领悟,再到精神的蜕变与成长的历程。水乡淮剧团对秦小兵的接纳不仅仅是让孩子开开眼界,而是宽容地让他参加乐队的演出伴奏,首次搭建了平台。进城拜师学艺,瓢城淮剧团的首席琴师冷峻,破天荒地收他为徒,并要求剧团领导“特招”秦小兵进团。看似一路“贵人相助”,但伴随秦小兵的是艰辛的技艺磨炼。“到了冬天,寒风凛冽,手指冻僵了,拉出的音符都带着寒气……”日复一日的苦练让秦小兵的手都磨出了茧子,“路灯昏黄。秦小兵看着自己被路灯拉得细长的影子,不由得想:淮戏的曲调也像影子一样,是那么的孤独、凄凉、悠长”,这里透射出一个乡村少年在淮剧音乐的浸润下心智成长的况味。
小说中,整理复排古装戏《穆桂英挂帅》这一情节设计尤为出色。淮剧传统剧目的家底,有“九莲十三英、七十二记”的丰厚资源。曹文芳用了整整一个章节,刻意放慢叙述节奏,一笔一笔、针脚细密地写出了淮剧这一地方戏在“守正”的同时,须接纳外来剧种优长,才能得以“创新”,“武戏文唱”,把淮剧的“唱功优势”发挥到极致。这一章里,最亮眼的一笔是秦小兵的临危救场。打击乐手许木突然病倒,众目睽睽之下,秦小兵接替许木,顺利演完全剧,全场炸响,外国观众啧啧夸赞,惊叹不已。更难得的是,在这个过程中,秦小兵感受到的不仅仅是经典作品的博大精深,更是对其中深沉的爱国情怀的领悟。这种精神力量,引导秦小兵从单纯的技艺承袭,转变为对信念的追求、对文化担当的责任感。这个糖河村的孩子,在一切向好的时候,选择报考瓢城鲁艺学校,改行学表演。这是小说的情节“陡转”,也为秦小兵的淮剧人生埋下悬念。
戏曲是“角儿”的艺术,“角儿”是一个剧团,乃至一个剧种的艺术标杆。梨园行有这么一句俗语:“三形、六劲、心有八、无意则十”。三形:扮相俊、嗓子亮、心儿灵;六劲:唱、念、做、打、劲头与力度都到位;心有八:手眼身法步皆走心。而无意则十,是指:身心合一,怎么演都对,达到这样的艺术境界,才能称之为“角儿”。秦小兵有形象、有嗓子、通音律、精丝弦、会锣鼓,能吃常人难忍之苦,这在小说的前九章,已铺平垫稳。曹文芳还要将秦小兵当作未来淮剧界的“角儿”来塑造。她把戏剧行业的核心密码,转化为不露痕迹的文学形象。报考鲁艺的情节“陡转”与秦小兵的成长轨迹,榫卯咬合无钉连接。这样开阔的视野和格局,在曹文芳以前的作品中不多见。我一直这样认为好的长篇,须作者具有大视野,才能形成大格局。
秦小兵步入鲁艺校园时,已是12岁了,相对来说,学艺的年龄偏大,他将要经历下腰、搁腿、毯子功的残酷训练,而瓢城淮剧团此时正逐渐步入至暗低谷:观众大量流失,演出几乎停摆,员工纷纷离团,团长提前退休辞职……秦小兵能扛住难熬的练功之苦,却对学成之后到哪儿去唱戏深感迷茫;学员考核的“淘汰风波”,他不得已离开校园失落回乡,如孤舟漂浮在没有航标的糖河之上,秦小兵与淮剧团的命运恰巧暗合。小说将华中鲁艺的历史底蕴,浓墨重彩地描绘在主人公的眼前,在秦小兵心里点燃了信仰之火。虞海翎临危受命接任团长;诗人编剧杨一鹏为剧团寻找生路,没日没夜编写剧本;虞小妹卖掉戏船筹集资金,助力剧团渡过难关;老团长不计报酬投入新戏排练;虞爷爷叮嘱海翎,“一个观众也是观众!”戏比天大的艺术伦理,像钉子打在小兵心上。老一辈艺人的形象跃然纸上,他们在困境中的坚守,显现出淮剧艺术的灵魂与风骨,这才有了秦小兵“越是这样,我们越要努力,把淮剧表演好”的不屈心声。这种代际间的精神延续,正是淮剧不会消逝的命脉,让我看到了秦小兵终将成为“角儿”的曙光。这使小说超越了单纯的成长故事,升华为地方戏曲顽强的生命力和文化自信;秦小兵和小淮班的这一代,在奔向梦想的路上扛起了传承的责任担当。
曹文芳愿意把美好告诉大家,我称之为“温婉书写”。秦小兵在葡萄架下练着二胡,“时常有喜鹊、画眉、白鸽、翠鸟落在上面,蹦蹦跳跳,发出清脆的啾鸣,像是给秦小兵的二胡伴唱”,这等诗意场景,将练功过程转化为审美体验,剥离了“竞技、成名”的功利逻辑;师傅冷峻这个外冷内热的文人琴师,得知秦小兵想报考艺校,改行学表演,虽心有不舍,却愿意为他保密,“如果没有被录取,也不要灰心,继续在剧团学习二胡,以后一样有出息。”读到这里,我动情了。老一辈淮剧艺术家的宽容善良,真切动人。在曹文芳的笔下,师徒纽带穿透传统范式,“师父—徒儿”私人化的权力结构,变成了充满温情的知识传授。《小淮班》中所有的人物关系构成,被曹文芳善意“提纯”,相信小读者在认知层面上产生共情,而非带入人性博弈的早熟审视。
当然,这种叙事提纯,绝非对现实的美化遮蔽。黑衣人在街头小巷拉琴卖艺的场面反复出现。这个“虞家班”的二哥,正值将要唱红的时候,风暴降临,不让唱戏了,所有的剧团被迫解散。他以街头拉琴卖唱的方式,抵抗转业去酱醋厂。随着新时期到来,剧团重新复建。他自认已是“过气艺人”,不能成为剧团的负担,拒绝回团,成了一个在风云变幻的时代挤压下,没有归宿的边缘人,折射出几多严酷几多阴冷的人生无奈。杏儿,水乡淮剧团的当家花旦,本可以成为瓢城淮剧团的“角儿”。但是杏儿最终选择了回到水乡淮剧团的戏船上,将舞台中心留给了虞海翎。这样的离别,如月光下的糖河流水微波不兴。然而,说不清道不明静水暗流,注定要淹没一众能成大树的青苗,“只取一瓢”的宿命不可抗拒。曹文芳的智慧,不仅仅是绕开“灰色地带”,而是细腻描绘了小淮班的孩子们之间,没有嫉妒攀比,相亲相爱、相互扶持的感人场面。当秦小兵背起身患肌无力症的虎娃,踏上台阶,走到灯光闪烁的舞台中央,台上台下响起一片掌声。灯光下,虎娃激动得泪流满面……我想,读者肯定会在孩子们“学艺、做人”的答卷打上满分。《芦苇坡》的创排过程更是如此。这部红色题材的创作,是瓢城淮剧团的生存突围。解开编剧杨一鹏心结的,恰恰是虎娃的闲聊,说的是苏莺老师给艺校新生介绍华中鲁艺那堂课。说到动情处,虎娃落泪了。杨一鹏顿觉眼前一亮,《芦苇坡》的剧本雏形清晰起来。导演处理该剧最后一场,是激战之后满台倒在红光里的华中鲁艺的师生们。为了修改这场戏,秦小兵想起父亲曾给他讲述过妈妈临终前的一幕,觉得应该在寂静的氛围中,用肃穆的方式来表达,让作品有壮烈之美。导演听完后惊喜不已,《芦苇坡》于是有了新的结尾:牺牲的鲁艺师生,如一组流动的雕塑站立舞台,天幕上鲜血一样的雾气盈盈颤动……这是《芦苇坡》的高潮,也是《小淮班》的制高点,这是文化传承、代际互补、艺术坚守三个维度的回响。
《小淮班》中,当戏船在水乡的晨雾中流转,一望无边的大田里淮剧声腔抚摸着青苗,葡萄架下悠悠琴声,延开了西乡芦荡里连绵不绝的故事;当鲁艺精神在少年演绎《芦苇坡》的汗水里闪光,淮剧艺术家们与孩子们集体共进,薪火相传。曹文芳以诗性的笔触,践行契合儿童心理的书写伦理,抵达人性的深处,在美的显影液里,呈现一个民族艺术最本真的生命脉络。
(原载于《文艺报》,2025年10月17日)

作者简介:陈明,剧作家 第九届全国人大代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编剧,中国戏剧家协会曹禺戏剧文学讲师团导师,曾任盐城市淮剧团书记,盐城县文化局副局长,盐都区文联主席。
淮剧《鸡毛蒜皮》获中宣部第5届五个一工程奖、文化和旅游部第6届文华剧作奖)《十品村官》(第16届曹禺戏剧文学奖)《送你过江》(获第23剧曹禺戏剧文学奖)《半车老师》(获第13届中国戏剧节优秀剧目奖)另有:扬剧《茶山女人》《丹凤湖畔》《亚夫新传》锡剧《工会主席》《烟村三月》《等你回家》楚剧《大哥大嫂》粤剧《隆平稻香园》豫剧《心有花开》吕剧《一号村台》滑稽戏《雁过留声》柳琴戏《矿湖情缘》黄梅戏《青春作伴》《遍地月光》电影《烟村三月》等,出版中短篇小说集《雾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