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运鸿

 

初秋的晨光，像一位耐心的画家，正不疾不徐地为世界调色。我从盐都世纪公园出来，信步向东，不觉间踏上华夏路。朝阳冉冉升起，光线穿过密密匝匝的水杉林，被裁剪成无数跃动的光斑，轻轻洒落在路旁的河面上。河水不语，只将这一片碎金轻轻托起，又揉成万千粼粼的波光。这份始于静谧的斑斓，瞬间将我引入时光的甬道。

在盐城纵横交错的现代路网中，华夏路实在是一条不起眼的寻常道路。然而，于我而言，它的每一寸沥青之下，都沉睡着一条名为东干渠路的乡土血脉。这里，曾经是潘黄街道的腹地。脚下的这条路，原为贯通南北的乡村干道，它如同一条坚韧的藤蔓，串起潘黄东片区十多个村庄。东干渠路有着高高的路基，中间铺着砖块，南来北往的自行车、拖拉机，载着农具、粮食与丰收的希望，终日不息。晴日里，车轮滚过，是充满节奏的颠簸，像一首朴素的乡村摇滚；一旦逢雨，则泥浆四溅，每一步都踏出生活的沉重与艰辛。

思绪被拉回到一九八八年前后，我初到当时的潘黄镇党委办公室工作，眼前的一切都新鲜而充满活力。镇党委李书记，是一位能将乡镇工业抓得红红火火成为全市标杆，却又三天两头往田埂上跑的领导。他常在一大清早叫上我，两人蹬着自行车，便没入乡村的晨雾里。一天跑好几个村子，他却从不在村里吃招待饭。他的方式别具一格：清晨在路边的菜场停下，买上一叠卜页一把水芹，或是一块猪肉一颗白菜，途中便寄放在某个村小学他昔日的教师同事那儿，待到中午，便去那里搭个伙，吃一顿随遇而安的家常饭。李书记敢作善为，能力卓越，甚至不乏吹拉弹唱的才艺，而最令人敬重的，是他那视清廉为生命的凛然正气。我跟随他骑行在那条颠簸的东干渠路上，望着他迎着风、直着身、昂着头的背影，常常觉得，他就像路边那一排排挺拔的水杉，将根深扎于泥土，将正直的脊梁指向天空。

时代的潮水，漫过田垄，也重塑着城市的版图。盐城的城市化进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推进。潘黄的十多个村庄，相继划入这沸腾的城南板块。于是，一条条更宽阔的道路如动脉般拓展延伸，一座座高楼如春笋般拔地而起。那条承载了无数记忆的东干渠路，终于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在规划的蓝图中，它将嬗变为一条新的道路——华夏路。

这无疑是一种告别，但更令人动容的，是那场静默而深情地保留。当崭新的华夏路建成，附近的老居民欣喜地发现，路边那些陪伴了他们几十年、早已融入生命记忆的水杉树，竟被完好地保存了下来。它们从乡野的背景中走出，长得愈发郁郁葱葱，在新铺的柏油路与整齐的路灯映衬下，别具一种跨越时空的风致。三十多公分的直径里，是一圈圈致密的年轮，如同时光的刻录机，封存着那些关于泥土路、车铃声和袅袅炊烟的过往。它们的存在，让这条现代化的道路，瞬间拥有了历史的厚重与温度，成为城市肌理中一抹无可替代的亮色。它无声地诉说着：真正的进步，不在于将过去连根拔起，而在于让传统的根系，为崭新的枝干输送最深沉的滋养。

迎着晨风，沐着温煦的朝阳，我静静地站在这片熟悉的水杉林前。阳光依旧穿过枝叶，投下斑驳的影，只是脚下的路，已从泥土砖石变为平整的沥青。时代在奔涌，社会在进步，城市在蝶变，路网在无尽地延伸。作为华夏儿女，我们这一代人，恰是这沧桑巨变的亲历者与见证者。从东干渠路到华夏路，变的，是名称与形态，是发展的轨迹与生活的面貌；不变的，是那深植于泥土的根脉，是那始终向上、绝不弯曲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