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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2月22日

醉河坊

□ 林 黛

黄昏的日头斜斜挂在芦苇荡上,将里下河平原染作琥珀色。我总爱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板桥往镇东头去,那里有家酒幌子褪了半幅的“醉河坊”。掌柜的老周说这幌子还是他爷爷那辈传下的,靛蓝布早被风雨啃成絮絮缕缕,倒像片游荡在屋檐下的残云。

酒馆是青砖垒的,墙缝里钻出几茎野蒿子,门框被岁月磨得圆润发亮。临河那面支着竹篾编的雨棚,底下散着十来张方桌条凳。天光将尽时,水汽裹着酒香浮起来,混着后厨灶膛里劈柴的爆响,把整个门脸儿熏得暖融融的。常来的船工总说,这酒馆是河神爷的耳朵,听得见方圆十里的家长里短。

老周媳妇在灶台前忙活,围裙上沾着油星子,手背让热锅燎得发亮。她抡铁勺的架势像在打太极,油盐酱醋往锅里一颠,铁锅便腾起三尺火苗。“滋啦”声里,葱姜炝锅的香直往人鼻子里钻。柜台上蹲着个粗陶罐,腌了三十年的虾酱泛着暗红,揭开盖能呛出眼泪,却是红烧杂鱼的点睛物。

“八大碗要凑齐喽——”跑堂的小顺子拖着长腔,青花海碗在木托盘里碰出脆响。头碗烩土膘端上来,颤巍巍的油光底下埋着金黄蛋饺、玉白鱼丸,老母鸡熬的汤头浮着星星油花。穿蓝布衫的老船工嘬了口酒:“这汤头得用西塘河的活水,井水熬不出这般鲜。”

临窗那桌坐着戴呢帽的退休多年的老先生,筷子尖在涨蛋糕上轻轻一戳,金黄的蜂窝眼便渗出琥珀色汤汁。他眯着眼念叨:“《随园食单》里记的假蟹,怕不就是这道?”斜对角穿阴丹士林布衫的妇人抿嘴笑,她面前的红烧肉在粗瓷碗里晶亮亮地晃,五花三层的肉块浸在酱色浓汁里,底下垫着炸成虎皮色的慈菰。

河风穿堂而过,带着水腥气的凉意。跑堂的又端上萝卜淡菜,象牙白的萝卜条卧在青花碗里,淡菜肉早炖得化进汤中,只留些须边角浮沉其间。穿短打的年轻人夹起块萝卜,汤汁顺着筷尖滴在桌面上,洇出个深色圆斑:“这萝卜比肉金贵,吸足了海货的鲜。”

暮色渐浓时,檐角挂起的风灯晃出团团暖黄。酒客们的话头像灶膛里蹦出的火星,东一簇西一簇地溅开。穿对襟褂的老汉吮着螺蛳,螺壳在粗瓷碟里堆成小山:“六三年发大水,我爹就是在这馆子里,用半斤大麦铳子换了船老大的救命绳……”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混在油爆河虾的噼啪声里。

厨忽然飘来焦香,原是老板娘在做蛋饺子。鸡蛋面糊在铁锅里铺成圆月,边缘泛起金黄的蕾丝边。跑堂的托着刚出锅的蛋饺小跑而过,热气在冷空气里拉出白烟,经过账台时顺手掰了块边角丢给门口的老黄狗。

月光爬上河心时,酒馆成了漂在夜色里的灯笼。红烧鱼的酱香裹着盐城大曲的醇厚,在梁柱间缠绵不去。墙角那桌的渔贩子已喝到五分醉,正比划着说早春在荡子里网到三尺长的白条:“那鱼眼睛亮得像玻璃弹子,鳞片泛着青光……”他的手势惊飞了梁上的麻雀,扑棱棱穿过酒气氤氲的堂屋。

老板娘解了围裙出来喝口水,灯影在她鬓角的白发上跳动。三十年前她嫁过来时,陪嫁的樟木箱里装着八样秘制酱料,如今都化在八大碗的滋味里。跑堂的小顺子蹲在门槛上剥毛豆,青碧的豆粒蹦进白瓷碗,叮叮咚咚像落雨。

子夜时分,最后一批酒客踩着露水散去。老周蹲在河埠头刷碗,青花碗碰着陶钵发出闷响。河水把月光揉碎了又拼起,对岸芦苇丛里有水鸟扑翅的声音。酒旗在夜风里轻摇,旗角扫过砖墙上的青苔,簌簌地,像在说些陈年旧事。

灶膛余烬泛着暗红,映着墙上烟熏的菜牌。那些被油渍晕染的字迹,记着西乡人祖祖辈辈的酸甜苦辣。明晨头锅老鸡汤又该飘香了,瓦罐里沉着风干的蛏干、隔年的火腿,文火慢煨的咕嘟声里,藏着整个里下河平原的晨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