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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1月14日
我寄人间雪满天
□ 仇士鹏
撞见一场大雪,没有人会拒绝一次全身心投入的凝望。二十年来,我从一场场大雪里路过,它们不发一言,却总能让我的神思随着松枝一次次地弹起。
雪的一生,诞生、成长、成熟、衰老、消亡,都在万物的仰望中完成。可它从不想霸占世界的关注,即便纷纷扬扬、铺天盖地,落地声却微不足道。没有锣鼓、没有油彩,没有轰轰烈烈和浩浩荡荡,只在你望向窗外时,才猛然惊觉它们正匆匆路过。
岁末,人间闲了,大雪忙了。将该冬眠的送入梦乡,为该休养的盖上棉被,给该停息的画上休止符。事情很多,但它们从不抱怨。从来路到归途,从苍穹到大地,雪带着欢声笑语席卷过每一处会有灵魂经过的地方,像是一次次落笔,又一次次修改着这部冬日的鸿篇巨制——再加上比喻,再加上联想,再加上议论,再加上抒情……只是,很多时候,直到六角形晶体化为液态,银装素裹的人间才被恍然发现。
这世上,总有无数默默无闻的先行者,悄悄地在流转的四季里缔造环环相扣的美好。
回看雪的一生,太短暂,也太精彩了。这总让我想到史铁生。他说,生命的开头和结尾都已注定,只有过程才是人唯一能改写的部分,也是生命的意义得以存在、展现与深化的载体。雪把这句话诠释得淋漓尽致。
飘落时,雪在每一秒里都舒展着它精心设计的舞姿——或是在云中就已构思,或是在风中即兴编出,一切都信手拈来,一切又层出不穷。它清楚这短暂、无常的旅程随时可能停止,于是它矢志不渝、满腔热忱地探索着、体验着生命一切精彩的可能,要把彻骨寒诞生出的扑鼻香和北风送来的神来笔都留在三万丈的飞翔中。它们不追求任何技巧,旋转、飞舞、翻滚,简单得纯粹,纯粹得赤诚,赤诚得可爱。在雪的面前,格物致知的诗人、天人合一的画家都略显庸俗粗鄙。
等它落地后,它已经把名字与温度归还给了长空。在休息三个季节后,这场吹过一年又一年的风雪会再一次吹彻人间。
我曾想,老子是不是也在一场大雪里,写下了“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耶,故能成其私”?大雪落下,覆盖万象。筋疲力尽的田野、形容憔悴的森林,都被大雪拥入怀中,小心呵护。敷上白色的药膏,绑上白色的纱巾,许下白色的祝福,结出白色的痂。这样的雪,多像是一位圣人!他悲悯于世间的一切遗憾与不幸,要用纯净与素雅为世间带来慰藉与救赎,于是雪落下的时候格外轻柔,生怕触碰到万物敏感的神经,也生怕压破肥皂泡般圆滚滚的好梦。渐渐地,积雪从轻纱变成毛毯,变成了羽绒被。直到雪停了,土地的缝隙里,虫子们还在呼呼大睡。有时,无忧无虑是一种大智若愚的幸福。
人在炉火旁同样打着盹。迷迷糊糊中,把大脑里枯萎、断裂、积灰的回忆打扫出来,埋进深处。在雪的魔法下,它们将化作松软的腐殖质,成为来年春天最好的肥料。等到阳光再次贴起窗花,一身轻松的灵魂睁开明澈的眼睛,掬一捧雪,融化出涔涔的欢喜。
若有一些伤刻骨铭心,力透以年为单位的纸背,怎么办?林清玄有技巧:“传说在北极的人因为天寒地冻,一开口说话就结成冰雪,对方听不见,只好回家慢慢地烤来听……遇到不喜欢的人不喜欢的话就好办了,把结成的冰随意弃置就可以了。”降下一场淹没岁月的茫茫大雪,把那些狰狞的伤痕封存起来,彻底压在永冻土下,不让其影响到地面上的草木葳蕤、花谢花开。等到自己饱经磨砺,把一颗心锻炼得无比强大后,再把它们从雪中取出来。这时会发现,曾经望而却步之伤、不可承受之重,已经不足挂齿。轻轻一捻,它们就化作尘土,飘散一空。内心世界,便始终清净、晴朗、明亮。
北风又起。天上,雪一寸寸地落下;地上,神思一点点地升华。长路漫漫,我和雪各自在跋涉,或许,我也跋涉在雪的跋涉中。